为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一杯

北溟有鱼 · 发表于 2015-7-6 11:11:04

关山远

　　很久没打开电视了,这天打开一看,某个频道正在放徐克监制的《新龙门客栈》,梁家辉饰演的周淮安,卓立于一群凶残的东厂太监之间,仰天长笑:“为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一杯”。一杯酒喝下,接踵而来的就是生死搏杀。

　　《新龙门客栈》之经典,毋庸赘言,人们誉之“华语武侠片最美好的时光”,所谓“最美好”,不仅仅是这部电影中众多明星的传神演绎,也不仅仅是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更是贯穿其中的英雄豪迈之气,即使在最黑暗的岁月、“没名没姓的年头”,也能从容豪饮,继而血战到底。

　　周淮安在历史上只是一个虚拟人物,但像他这样的真实英雄很多,至今屹立于历史各个时期,迤逦千年,不管这之间有多少黑暗的、不靠谱的、没名没姓的漫长时光,这英雄之气,却始终浩浩荡荡、赓续不绝,让我们今天还能把手探进这浩然之气中,细腻触摸到春秋的侠义、汉唐的豪情、宋明的不屈。

一

　　周淮安的武器,是一柄“伞中剑”,锋芒内敛得极好,他本是体制内的高级军官,但能跟三教九流打成一片,也能跟一众太监们虚与委蛇,甚至为了寻找逃生之道,能够当着心爱的女人,去跟另一个女人来一场假结婚。但是,他一出场,就很好认,他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也不是李寻欢式的病怏怏型高手,他是一个有着古君子之风的侠士。

　　这部电影,最动人的一句台词,是周淮安对邱莫言的那一声长叹:“人道乱世莫诉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

　　那确实是一个乱世,阉党当道,残害忠良,连孩子都不放过,一路追杀,从京城到大漠,就是要斩草除根。跟一般武侠电影不一样的是,男主角还不是武功最高的,片中第一高手是甄子丹饰演的东厂大太监曹公公。周淮安一方,势单力薄,命悬一线。可谓天下之大,却没有他们的藏身之地。

　　周淮安有很多选择,即使不像当时很多人一样投靠阉党求一场富贵,也能想办法置身事外——既然这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年头,他完全可以选择做一个没名没姓的人,躲到朗朗乾坤、天下清平,没有人会指责他。

　　但他没这么干,他长笑着为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了一杯,毅然与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决绝。利剑出鞘,豪气干云。

　　我们似乎能听到在过去的岁月里,酒碗摔碎的清晰的破裂声,还有随着这破裂声腾空而起的豪气,像暗夜中迸放的烟花,瞬间填满虚空,撼人心灵。

　　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经济学中,有“理性人”一说,理性人是抽象的,其基本特征是:每一个从事经济活动的人都是利己的。换句话说,每一个从事经济活动的人所采取的经济行为都是力图以自己的最小经济代价去获得自己的最大经济利益。在现实上,很多人,做人做事,都是如此。很理性,很聪明。

　　但用“理性人”的概念,无法解释周淮安的选择,更无法解释历史上一些人的行为。

　　公元1282年冬天,文天祥就义于元大都柴市刑场。此前,他已被囚禁三年,始终没有屈服。

　　南宋已灭,文天祥的昔日同事纷纷降元,劝他也降,他不降；元廷又让降元的宋恭帝赵显来劝降,文天祥北跪于地,痛哭流涕,对赵显说:“圣驾请回!”赵显无话可说,怏怏而去。皇帝都投降了,他仍然不投降；囚禁三年后,元世祖忽必烈召文天祥上朝,亲自劝降。文天祥对元世祖仍然是长揖不跪,元世祖也没有强迫他下跪,只是说:“你在这里的日子久了,如能改心易虑,用效忠宋朝的忠心对朕,那朕可以在中书省给你一个位置。”

　　这时文天祥降元,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了,他为自己的坚持,吃了足足三年苦头,而崖山海下南宋故国的沉舰,早已长满了水草,爬满了贝螺。已不需要文天祥为一个逝去的王朝负责了。

　　但他仍不降。他最终选择了从容赴死——虽然在死亡前最后一刻,元廷仍然没放弃劝降。

　　文天祥并非钢铁战士,他在狱中曾收到女儿的一封来信,得知妻女均沦落为奴,悲惨不堪。若他降元,全家立刻荣华富贵。文天祥在写给自己妹妹的信中说:“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他认为自己为“义”而死,是他的宿命。这个“义”字,是文天祥那些理性的同僚,还有那个皇帝,无法承担的。

二

　　一个“义”字,能值几个钱——有些人听了文天祥的故事后,会有这种不解或不屑,还有些人会说:你自己可以舍生取义,但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呢?

　　这确实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接下来要讲一讲冯道的故事。冯道是历史上著名的“不倒翁”,在没名没姓的年头,他总是有名有姓的宰相。史载:冯道先后效力于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唐闵帝、后唐末帝、后晋高祖、后晋出帝、后汉高祖、后汉隐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十位皇帝,期间还向辽太宗称臣,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不管城头变幻什么大王旗,冯道这面宰相旗,始终是高高飘扬、不会倒下的。

　　这样的人,要有多好的心理素质啊。从史书来看,冯道是趋利避害的高手,能够迅速地判断舍弃谁、奉迎谁,如果在今天,冯道来炒股,肯定是不败神话,别人还在重仓某个皇帝,冯道早已偷偷清空,重金全仓潜力股了。他很牛,纵然全盘皆绿,他所执那一股,也是逆市涨停的。

　　冯道当然也知道自己为人所不齿,但他颇有自嘲精神,比如,后晋时期,有人牵驴入市,驴脸挂着一个牌子,上写“冯道”二字,赤裸裸地羞辱当朝宰相。冯道亲信看不下去了,向他禀报,他居然毫不动怒,只说:“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这可能是有人在为驴找寻失主,有什么奇怪的?”又如,契丹灭晋,冯道到汴京朝见耶律德光。耶律德光指责冯道,认为他效力后晋,却毫无功绩,冯道无言以对。耶律德光又问道:“你为什么来朝见我?”冯道答道:“我没有地盘,没有兵马,怎敢不来。”耶律德光嘲笑道:“你是个什么老头?”冯道回答说:“我是个无才无德、愚蠢迟钝的老头。”

　　“无才无德、愚蠢迟钝”,当然是冯道顺从皇帝心理的自轻自贱之言,他可精明得很呐。

　　后人对冯道评价普遍不高,欧阳修骂他“不知廉耻”,司马光更斥其为“奸臣之尤”,现代史学家范文澜更怒骂冯道“丑恶”,他评价说:“(冯道)尤其擅长的手段是揣度胜败,估量强弱,舍弃败弱,奉迎胜强,按照时机做来,不过早也不过迟,被舍弃者来不及怨恨,被奉迎者正适合需要,他就这样避免危害,长享富贵……”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没有节操”的冯道,做官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下不欺男霸女,上能讽喻皇帝,性情宽厚,做事务实,对自己要求也比较严格,比如有的将领将掠得的美女送给他,他退却不掉,便将美女安排在别室之中,然后再寻访她们的主人,将其送还。

　　相比那些失势时阴险潜伏、上台后无恶不作的坏蛋们,冯道只是个不管老板是谁自己专心干活的技术官僚。在冯道看来,天下兴亡,是老板的事,作为一个高级打工仔,无力改变这乱世,不如顺应大势,好好活着,颐养天年。

　　冯道晚年自号“长乐老”,这个“乐”,不是纵情享乐之乐,而是劫后余生之乐,他著有《长乐老自叙》,历叙平生所得官爵,引以为荣,结尾时这么写道:“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耶!老而自乐,何乐如之!”用句当代粗鄙的话来说,那就是——既然无力改变被强奸的命运,那还不如享受强奸呢。

　　是啊,周淮安即使能侥幸干掉曹公公,但能干掉一个庞大的阉党集团吗?文天祥即使把牢底坐穿,又能改变南宋覆亡的命运吗?

　　周淮安为没名没姓的年头悲壮地干一杯,而冯道却在为自己的有名有姓的小日子,悠然喝上一杯。

北溟有鱼 · 发表于 2015-7-6 11:11:30

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人性极其复杂。看梁家辉的电影,就能明白这复杂性:他演过帝王将相,也演过流氓无赖,演过主旋律,也演过情色片,每个形象均饱满丰富,惟妙惟肖——你能想象,那侠骨柔情的周淮安与阴鸷恐怖的座山雕,是同一个梁家辉扮演的吗?

　　同一个梁家辉,前进一步,是周淮安,后退一步,是座山雕。他是一个好演员。同一个中国,如果是一个历史大舞台,有侠肝义胆、忠烈英豪慷慨激昂,也有恶棍奸佞、魑魅魍魉粉墨登场。史实往往比戏剧更精彩,最近网上有篇文章叫《什么是中国》,开头写道:“什么是中国?中国是诗书礼易、唐诗宋词、高宗孝武、仓颉玄奘、解县关云长、武穆岳飞。不过,中国也是夏桀、殷纣、赵高、秦桧、酷吏来俊臣、阉竖魏忠贤,口蜜腹剑李林甫……”

　　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中国历史上没有岳飞、文天祥、陆秀夫、史可法、于谦……只剩赵高、秦桧,那么,中国还是中国吗?

　　1940年春天,抗日民族英雄杨靖宇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当时他碰到了上山砍柴的蒙江县“保安村”村民赵廷喜。杨靖宇此时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棉鞋也跑丢一只,脸上、手上、脚上都是冻疮。他对赵廷喜说,下山帮我买几个馒头,再买双棉鞋,给你们钱,不要告诉日本人。赵廷喜对杨靖宇说:“我看还是投降吧,如今满洲国不杀投降的人。”杨靖宇沉默一会儿,对赵廷喜说:“老乡,我们中国人都投降了,还有中国吗?”

　　后来,赵廷喜下山了,很快就向日本人告发:杨靖宇在山上。日伪包抄上来。杨靖宇,一代名将,旋即殉国。

　　在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今天,我们回忆杨靖宇的话“我们中国人都投降了,还有中国吗”,情绪仍然难以平复。

　　没错,在一个没名没姓的年头,不讲规则、胆大包天的恶人,是最大的得利者；而那些“识时务者”,及时转向、为虎作伥,也能在恶人的饕餮之余,分一杯残羹；而那些避世隐身、远离“是非”的人们,虽不能大获利,却也能保全性命。风险最大的,当然是不愿苟活于乱世的人,昂首面对这没名没姓的年头,端一杯决绝的酒,一口饮尽,殊死对抗。

　　但有些人,偏偏就选择了风险最大的这条路。

　　梁羽生写过一部武侠小说《大唐游侠传》,里面有个绝顶高手南霁云,排行第八,人称“南八”,梁羽生在书中如此评价他:“敢笑荆轲非好汉　好呼南八是男儿”。跟周淮安不一样,历史上真有南霁云其人,而且也是一个武林高手。安史之乱中,他协助张巡镇守睢阳,睢阳保卫战十分惨烈,眼看城破在即,南霁云奉命杀出重围,向唐将贺兰进明请求救援,贺兰进明见死不救,但久慕南霁云的英勇,想把他留下来,陈设酒肉,具备歌舞,邀请南霁云入座。南霁云悲愤地说:“我来的时候,睢阳城内的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东西吃了。我即使想一个人吃,道义上不忍这样做,即使吃也咽不下去。”然后,他当众拔刀砍断自己一个手指,满座的人都感动流泪。但贺兰进明仍然不肯派兵救援,南霁云飞马离去了,快出城时,一箭射向佛寺的高塔,箭头穿进砖里,南霁云发誓:“我这次回去,如果打败了叛贼,一定回来灭掉贺兰!这一箭就作为我报仇的记号。”

　　南霁云没有等到灭掉贺兰的机会。他本可以继续借兵之名,远离睢阳,但他居然又单骑杀进城去,城破后,与张巡一起被叛军杀害。他在睢阳城破后,这么回答劝降者:“不可向不义者屈从。宁掉头颅垂青史,不留骂名在人间。”

　　又是一个“义”字!

四

　　英雄死了,败类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贺兰进明在安史之乱后,照样当他的节度使和御史大夫,而“跳槽”高手田承嗣,官运亨通,他曾是安禄山、史思明的手下大将,先后两次攻陷洛阳,又先后两次投降大唐,在安史之乱后,却被朝廷委任为魏博节度使,南霁云的家乡,恰恰就在他的势力范围……

　　南霁云,值吗?

　　后人曾有诗写道:“洒血睢阳谁笑痴?故乡粗豆靡穷期；李唐社稷今何在?不及将军尚有祠!”

　　李唐的社稷已经不在了,但南霁云将军的祠堂,还被人们祭祀,传颂着他捍卫的那个“义”字。

　　但南霁云的选择,是为了后世的名声吗?是为了身后留一所供奉他的祠堂吗?

　　很多时候,很多人都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为自己?为家人?还是为天下?

　　彭湃,一个典型的“富三代”,家里田地多得数不过来,长工就超过千人。但就这么一个富家子弟,居然号召农民来革自家的命,农民不相信,不愿意跟他“胡闹”,家里人也哀叹:“祖宗无积德,就有败家儿”。彭湃开始一家一户地做工作,好不容易把大家工作做通了,然后聚在一起,一把火把分给自己的一大捆田契铺约给烧了……1929年8月30日,33岁的彭湃在上海走上刑场前,还将身上衣服脱下来赠给狱中的战友。

　　后人回忆彭湃,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理想的庄严,理想的尊贵”。无法从所谓“理性”的角度,来理解一个追求理想的人,正如爱因斯坦所言:“要追究一个人自己或一切生物生存的意义或目的,从客观的观点来看,我总觉得是愚蠢可笑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理想,这种理想决定着他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

　　这样的人,连敌人都会肃然起敬。清朝乾隆皇帝曾这么评价明末死守扬州力拒清兵的史可法:“至若史可法之支撑残局、力矢孤忠,终蹈一死以殉；又如刘宗周、黄道周等之立朝謇谔、抵触佥壬,及遭际时艰,临危授命:均足称一代完人,为褒扬所当及。”

　　史学家钱穆评价说:史可法与岳飞、文天祥一样,“齐称为民族精神之三良”。钱穆还对比分析过东晋两名将军,陶侃与桓温,前者“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后者亦是一文人,兼是一能将,但以“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一念之错,身败名裂。所以在后代,“陶侃可比诸葛亮,桓温只能比曹操。可见军人还如其他一切人,兵事、政事、人事、干济、学问、修养之外,最高还要有一人品在。此乃中国文化传统中,至高无上的特点。　”

　　人品,是对一个中国人的终极评价,过去如此,今天亦如此。

　　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有各色人等,但真正延续这个国家澎湃有力的生命魂魄的,是那些纵然不能力挽狂澜却也不愿同流合污、随波逐流的中国人,腰杆挺得笔直,向一个没名没姓的乱世,坚毅决绝,大声说不。这样的中国人很少,但被永远铭记。就像演过那么多角色的梁家辉,被人深深记住的,还是那位身上洋溢着古典英雄豪迈壮烈悲剧美的中年侠士周淮安,儒雅正统、沧桑凝重。

　　杀机四伏的客栈,冷漠无情的沙漠。他长身而立,强忍愤怒,蔑视对手,淡然一笑,举起杯来。

北溟有鱼 · 发表于 2015-7-6 11:12:00

这篇主流文，写的慷慨激昂，比较喜欢，与大家共享。

论坛萌新2671761 · 发表于 2015-7-6 12:23:52

那时候是香港电影最经典的时候。。我不敢说是最辉煌的时代。。但是那个时代的香港电影，剧情看似简单，但是又很丰富。。至少导演所想要表现给观众的东西是很明了的。。08年的时候我列了香港影坛十大杰作，《新龙门客栈》就是其中之一。。现在的导演都不知受了什么影响，本身很简单的一部电影，非要拍成很高深的样子。。但是各方面又没有那种水平去表达，最后只能不伦不类，观众也看不懂。。